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文化热的兴起,学术界对区域文化的研究日渐深入。曾对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及其他领域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近代湖湘文化自然引起广大学者尤其是湘籍学者的高度关注,先后出版和发表了一大批研究成果。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如何在认真总结已有经验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近代湖湘文化研究,这是学者们面临的共同任务。
作为一种区域文化,如同近代岭南文化、江浙文化等一样,近代湖湘文化也是近代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我们要进一步深化近代湖湘文化的研究,首先就必须把它放在近代中国文化这一大背景中加以考察,以厘清它与近代中国文化的互动关系,亦即近代中国文化的变动、转型与发展是怎样影响和制约近代湖湘文化的变动、转型与发展的,近代湖湘文化的变动、转型与发展又对近代中国文化的变动、转型与发展产生了什么影响。检视已有研究成果,大多是就近代湖湘文化论近代湖湘文化,很少涉及近代湖湘文化与近代中国文化的关系问题。因而,在评价近代湖湘文化的历史地位和作用时,往往不是拔高,就是贬低,难得其平。
近代中国文化的变动、转型与发展对近代湖湘文化的影响和制约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影响和制约着近代湖湘文化的发展历程。依据文化的性质及其表现形态,这一时期的近代中国文化大致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即资产阶级新文化的萌发或准备阶段(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到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资产阶级新文化的形成发展阶段(从1895年的甲午战争到1919年的五四运动)和无产阶级新文化的形成发展阶段(从1919年的五四运动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近代湖湘文化也同样经历过这样三个发展阶段。第二,影响和制约着近代湖湘文化的结构变化。近代中国文化的结构变化首先是文化构成的变化,即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前单一的封建文化变成包括封建文化、帝国主义文化、资产阶级新文化和无产阶级新文化等多种不同性质的文化并存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文化,其中封建主义文化与帝国主义文化结成同盟,反对资产阶级新文化(五四运动前)和无产阶级新文化(五四运动后),而资产阶级新文化(五四运动前)和无产阶级新文化(五四运动后)在与封建主义文化和帝国主义文化的斗争中不断发展壮大,并最终成为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近代湖湘文化也同样发生了这种结构变化。第三,影响和制约着近代湖湘文化的形成和内容。近代中国文化是在中西文化的冲突与融合过程中、在新旧文化的斗争与调适过程中形成的,实现民族独立(救亡图存)和社会进步(科学与民主)始终是近代中国文化的追求目标和主要内容。近代湖湘文化的形成和主要内容也不外于此。至于近代湖湘文化的变动、转型与发展对于近代中国文化的影响,可以用“丰富”和“推动”两词加以概括。作为对近代中国政治、思想及其他领域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区域文化,近代湖湘文化不仅以它不同于其他区域文化的特色使近代中国文化更加丰富多彩,而且对推动近代中国文化的发展作出过巨大的不可磨灭的贡献,从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到曾国藩、左宗棠兴起洋务运动;从谭嗣同、唐才常献身维新变法,到黄兴、宋教仁引领辛亥革命风骚;从蔡锷首举反袁护国义旗,到毛泽东、蔡和森宣传马克思主义;在近代中国的每一个重要历史时期,近代湖湘文化及其载体近代湖南人都起到“开风气之先”或“中流砥柱”的作用。
其次,在加强对近代湖湘文化与近代中国文化互动关系研究的基础上,还要加强与诸如岭南文化、江浙文化、三秦文化、齐鲁文化、中原文化等区域文化的比较研究,只有通过与其他区域文化的比较,我们才能对近代湖湘文化在近代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有更清楚的认识,也才能更准确地把握近代湖湘文化的特征。比如,已有的研究成果几乎无一例外地把经世致用和爱国主义作为近代湖湘文化的主要特征,这就值得商榷。因为所谓特征,是唯我独有、别人所无的东西。如果人人都有,又怎能称为特征呢?以经世致用而论,它是中国儒家文化的精华,是历代知识分子一以贯之的优良传统和价值取向。不仅近代湖南的知识分子如此,近代其他地方的知识分子也是如此,比如嘉、道年间,湖南的陶澍、贺长龄、魏源主张经世致用,浙江的龚自珍、安徽的包世臣、姚莹、福建的林则徐、山西的徐继畬、江西的黄爵滋等人也都主张经世致用。既然经世致用不是近代湖湘文化所独有的东西,它也就不能成为近代湖湘文化的特征。至于把爱国主义说成是近代湖湘文化的特征,那就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因为爱国主义是近代中国文化的时代旋律,近代湖南人爱国,其他地方的人也一样爱国。中国近代史上涌现出一大批著名的爱国人士,湖南人只占其中的一部分。如果说爱国主义是近代湖湘文化的特征,那么它也应该是岭南文化、江浙文化或其他区域文化的特征。我认为真正能称之为近代湖湘文化特征的,是从古代湖湘文化继承下来并加以发扬光大的那种敢为天下先、“无所依傍,浩然独往”,勇于奋斗,不怕牺牲的“特别独立之根性”。早在20世纪初,革命志士杨毓麟在《新湖南》中就写道:“(湖湘文化)其岸异之处,颇能自振于他省之外。自濂溪周氏师心独往,以一人之意识经纬成一学说,遂为两宋道学不祧之祖。胜国以来,船山王氏以其坚贞刻苦之身,进退宋儒,自立宗主;当时阳明学说遍天下,而湘学独奋自异焉。自是学子被服成其俗。……道、咸之间,举世以谈洋务为耻,而魏默深首治之。湘阴郭嵩焘远袭船山,近接魏氏,其谈海外政艺时措之宜,能发人之所未见,冒不韪而勿惜。至于直接船山之精神者,尤莫如谭嗣同。无所依傍,浩然独往,不知宇宙之圻埒,何论世法!其爱同胞而惎仇虐,时时迸发于脑筋而不能自已。是何也?曰:独立之根性使然也。”1920年1月,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的一篇题为《欢迎湖南人底精神》的文章也指出:“湖南人的精神是什么?‘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无论杨度为人如何,却不能以人废言。湖南人这种奋斗精神,却不是杨度说大话,确实可以拿历史证明的。二百几十年的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艰苦奋斗的学者!几十年前的曾国藩、罗泽南等一班人,是何等‘扎硬寨’、‘打死战’的书生!黄克强历尽艰难,带一旅湖南兵,在汉阳抵挡清军大队人马;蔡松坡带病率领子弹不足的两千云南兵,和十万袁军打死战,他们是何等坚忍不拔的军人!……我们欢迎湖南人的精神,是欢迎他们的奋斗精神,欢迎他们奋斗造桥的精神。”近代湖湘文化的这种敢为天下先、“无所依傍,浩然独往”,勇于奋斗,不怕牺牲的“特别独立之根性”,正如杨毓麟所说的那样,“其岸异之处,颇能自振于他省之外”。这才是近代湖湘文化的特征。我们在比较湖湘文化与其他区域文化的异同时,应重点加强与近代岭南文化和江浙文化的比较,因为在中国近代史上,这三个区域都曾涌现出许多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著名人物,都对近代中国文化的发展作出过巨大贡献。
此外,还应加强对近代湖湘文化形成和发展之社会原因的研究。众所周知,在古代的绝大多数时期内,湖湘文化平淡无奇,没有什么影响力。但进入近代后,尤其是太平天国运动发生后,湖湘文化则突然一跃而起,“一鸣惊人”,成为近代中国文化中一枝光彩夺目的奇葩。个中原因,值得认真研究。已有学者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开拓性工作,如有的学者提出古代湖湘文化的影响,特别是王船山思想的影响,是近代湖湘文化形成和发展的重要原因;有的学者通过对元末明初、明末清初两次大移民所带来的湖南乡俗民风变化的分析,认为移民的作用对于近代湖湘文化的形成和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有的学者则着眼于湖南的地理位置,认为湖南是中西新旧两种文化氛围犬牙交错的“锋面”,近代湖湘文化就是在这种冲突与交融的文化和政治斗争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上述观点虽然都不失为一家之言,但我认为除这些原因外,近代湖湘文化形成和发展的最主要或根本的原因,恐怕还要到近代湖南的社会存在中去寻找,到时代与传统的冲击所形成的历史机遇中去寻找。因为古代湖湘文化的影响,并非始于近代,更确切地说,并非始于太平天国运动的爆发,为何此前湖湘文化没有“一鸣惊人”?元末明初、明末清初的两次大移民,也非仅仅发生在湖南,不少省份都发生过,为何其他省份没有形成类似于导致近代湖湘文化形成和发展的乡俗民风?近代与湖南地理位置相近的还有湖北、河南、江西,它们都地处中南,是近代中西新旧文化冲突与交融较为激烈的地区,为何这些省份的近代文化不像近代湖湘文化那样地位显赫?实际上近代湖湘文化突然一跃而起的转折是曾国藩湘军的兴起。在此之前虽然有陶澍、贺长龄、魏源等人倡导经世实学,但他们成名和发生影响都是在东南地区,与近代湖湘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关系不是很大。湘军为何能兴起?它有哪些偶然性与必然性?湘军的兴起引起了近代湖南社会的那些变动?这些变动与近代湖湘文化的形成和发展究竟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曾多次向一些湘籍学者建议,希望他们能运用社会学与历史学相结合的方法,认真研究一下湘军兴起前(嘉、道年间)后(咸、同、光年间)湖南人口结构、经济结构、阶级结构、政权结构、知识结构、土地占有关系、乡俗民风、士人意识等方面的变化,从中找出近代湖湘文化兴起和发展的原因。但遗憾的是,迄今为止,还没有看到这方面有分量的论著或论文。
要进一步深化湖湘文化研究,还必须加强合作。首先是各学科间的合作。因为近代湖湘文化涉及到历史、经济、政治、社会、教育、文学、军事、民风习俗、士人心理等多方面的内容,只有各学科合作,进行跨学科、多学科的研究,才能联合攻关,取得成效。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这一问题尚未引起学者们的重视。其次是各研究单位的合作。湖南不少大学都设有湖湘文化研究机构,但各研究机构之间的联系还很不够。这不利于发挥湖南研究湖湘文化的整体优势,希望有关方面能做一些协调工作。总之,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近代湖湘文化的研究能取得更大更多的成果。